好像在某些人看来,没有在十四岁看过纯粹理性批判的人就没资格说话了嘛,至于科班学生来“指责”题主那是纯粹的欺负人。刚好我身边就有几个十四岁那年看了纯粹理性批判的(不是我),所以,没错,我今天依然是来讲故事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初中的第二任政治老师是北大哲学系西哲方向的本科和硕士。刚好也是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的男闺蜜和我另外一个基友突发奇想,开始阅读纯粹理性批判,完全就是自发的那种;我跟他俩不是一挂的,所以也没去搞这些,而是在看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但是他们两个人看完了以后,要去找我们政治老师聊聊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是在他在学生处的办公室里,一楼阳光很不错。他们大概聊了纯粹理性批判的哪些内容,我是记不太清楚了,因为当时没读过书,只能一头雾水地听着。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一开始他听说我的两个朋友看完了纯粹理性批判以后,没有夸奖,也没有贬损,只是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忘了是谁说了:“感觉好像是明白了,但是具体怎么样也说不清。”
我们老师直接说了一句:“这样,你们去看西方哲学史(他当时推荐的应该是北京大学的教材,好像就是北大出版社出版的),看完以后,你应该会发现,‘感觉好像明白了’的那点其实也没明白。”
然后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他。
接下来他们就聊了些具体的内容,我说了我也记不清了;结果到了最后,这两个哥们儿心悦诚服地问我们老师:“您还推荐什么书吗?”
我们老师说:“中哲的话,去看中国哲学史,冯友兰的那本就可以。西方哲学也要先看哲学史。”
然后那两个哥们儿就说:“老看哲学史,多没意思呀,谁说了什么的,为什么不直接上来看那些人写的东西呢?”
我们老师就说了一段我到现在还一直很信任的话,大概是这样的:“不看哲学史,就不能算是了解哲学;看了哲学史,了解了这些人的前因后果,你才有可能了解他们在那些文章里所说的内容。你们想去看康德啊黑格尔啊写的那些东西,看没关系,但是要记住,这些东西不是那么能轻易看懂的,看懂没看懂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要不北大哲学系是干嘛的?哲学最害怕的就是钻牛角尖走弯路,所以你一定要时刻对照已有的研究和哲学史上对这个人的评价,否则很有可能会曲解本意。看到你们读这些东西、讨论这些东西,我其实很高兴,你们对哲学有兴趣是好事,但是一定要小心不能变成民间哲学家,那我就不高兴了,还不如不叫你们去看这些书(指原典)。”
这二位兴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回去了,然后下个星期开始我们仨都开始看冯友兰。后来我男闺蜜去了北京大学著名三本分部的数学方向,接着在英国读了哲学硕士,现在正在家失业;但是当我们和别的朋友说起哲学,我和他较真维特根斯坦和胡塞尔的时候,他依然会说,“你要真正学哲学,就必须要先了解哲学史”、“我特别感谢咱们当年的政治老师,虽然他说话武汉口音超重”。
要说十四岁读懂纯粹理性批判有天赋吗?我不知道,毕竟我男闺蜜现在还没有进入主流学术圈,而是在家失业学古希腊语。按照题主的标准,他应该是我认识的“最有哲学天赋”的人,但是这个“天赋”并没有直接转化成他在哲学上的成就。“天赋”不代表未来在哲学上的成就;而“读懂纯粹理性批判”也未必意味着“天赋”——毕竟题主的“懂”,和学术界所期盼的天才式的“懂”之间,还是有着很明显的距离的。
要说题主有没有哲学方面的“天赋”,我并不清楚,毕竟以我对康德有限的了解、对哲学界研究的了解和对题主的观察,我个人认为题主并没有表现出“天赋”的特性。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题主对于哲学,绝对不少兴趣。当前世界上那么多科班出身的哲学研究者,拿那些在业界数得上名字的人来说,有才华的很多,真正能说有天赋的可能只能掰着手指头数出来,不过对哲学抱着极大兴趣的则几乎是百分之百。有兴趣而无天赋的人,经过培养和训练,只要智力可以,也大概可以达到中等偏上水平;有天赋而无兴趣的人,可能最后也会因为实在是兴趣缺缺而无法坚持到出成果的那一天。这番话虽然听起来很鸡汤,但的确是业界发展的事实。所以题主与其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天赋,倒还不如先确认自己的兴趣在此。
那么有了兴趣,下一步是做什么?是被大家夸奖吗?不,根本不是。
有了兴趣,只是有做一件事的动机,但是有着好的动机却未必能有好的结果,南辕北辙跑偏的可能性太大,在哲学和物理学上更大,不信没事跑到北大东门转一圈看看。知道自己当前所在的位置,知道正确的方向和方法,才有可能得出好的结果(而且还只是有可能,啊世界你是多么地残酷)。大多数哲学科班出身的答主们,和我的政治老师一样,基本想法都出于此,这是保证我们在动机满满的情形下能够不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好办法。哪怕你真的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一旦走错了路,就真的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了。
题主无疑比十年前的我们幸运很多:万一那个时候我们的政治老师是另外一个人,可能我男闺蜜就得不到这样的辅导,也就只会放任自流地发展,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结果有天发现自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民间哲学家;今天在知乎,有专门研究康德的人,也有在哲学领域受过相应训练的人,并且可以提供方向正确的训练方法。这对于真正热爱哲学的人来说,环境好多了。
最后。
十四岁的中学生能不能被称为“孩子”,我一直不敢确定;至少在我的十四岁,我所在的环境里,我们还玩着孩子的游戏,但心智已经和大人没有两样。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开始认真接触除英语以外的外语,开始自己寻找基础的空气动力学的教材,读哲学史,在周记里写红楼梦的版本学研究,学习内分泌科的基础知识;我的同学开始学习高代,阅读词谱并填词,洞察了班主任在保送机制的手段,向学校反抗要求撤换总是提不合理条件的老师,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不满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而选择自杀。时到今日,除去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同学,我们发现自己的性格在这个年纪已经基本定型,对世间的认识和思维的模式也已经成熟,学会了一系列基础的科研方法论,学会区分感情和理智,也开始分辨谣言和专家。
而这个时候,引入“批判性的赞美”,是合适的。不否认你的动机,但指出你方法和认识上的错误,是一个恰当的时刻。
我们的政治老师会直接告诉我们“你以为你明白的其实还不明白”;我第一任语文老师也认真和我说过“夏啊,你的词汇量很丰富,但是词汇量丰富并不意味着美”,他给我们几个的诗词写评语,在说哪里写得好的时候也会指出哪里生硬哪里造作哪里用典不准确,并且让我们接触文学批评和文艺鉴赏类的书籍;我的地理老师,不说了,她每次都会说“你还可以知道得更多一点”,然后把她觉得好的书给我看;我们的历史老师更是曾经点着我们班一个淘气包的脑袋说“你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想一点:这件事是一千年前发生的,一千年前人类的技术手段能达到这个程度吗”。
我们从来不觉得这些老师的说法是苛责,我不觉得,我的同学也不觉得;正相反,他们展现出来的理论体系和思维方式,刚好是那个时候的我们需要的。如果没有人这么说,我想,大概我们一辈子都不会长大,只会停留在那个以为自己懂了从而认为自己天赋异禀的心理阶段。(事实证明这样的成年人不少。)如果要长大,从十四岁开始并不算早,至少在自我要求的时候,十四岁已经不能再使用小孩的标准了。
可能很多人听说过那个“agree to disagree”的理论,我这里有个单人版的变体:如果一个人是理智而客观地对一个问题抱有兴趣并且对其加以讨论的话,周围人提出的对其方法的合理否定是不会影响到其动机的。因为为了达到有效讨论的结果,必须采取正确的方法,而如果一个人足够理智客观的话,是应该接受这一正确方法的,因为他希望达到这一结果。导师的批评、同辈的建议、其他前辈的点拨,只要是有利于问题解决并且在实际上可行的,都值得且应该被利用,哪怕它们说出来并不是那么顺耳。当然一个十四岁的中学生接受这点可能有点困难(我承认我是在二十一岁之前才完全理解这些的,晚了七年),但是早点意识到这些,比一辈子都意识不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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